一次致命的隆鼻手术

这是一位模仿秀演员。为了更像明星梅艳芳，也让自己更年轻，她平均半年就要做一次整形手术，一般做面部填充和隆鼻。有时，她甚至前一天做整形，后一天就登台演出，她形容自己是“明星脸界的拼命三郎”。

2018年4月22日，宁夏银川，演员刘晓庆现身一医疗美容机构开业现场。

想让自己的鼻子再“挺一点”，人生更顺一点，然而事与愿违，19岁的大学生莎莎(化名)在一场隆鼻手术后，走到了人生的终点。

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出具的门急诊病历显示，2019年1月3日20时18分，莎莎被送到该院急诊就诊。当时她已发热两个小时以上，呼吸停了一个小时以上——“发热2 小时，心跳呼吸停止1 小时”。

送她就诊的不是家人，而是贵州利美康整形医院的医生。根据急诊记录，莎莎是在“利美康行隆鼻术”后出现了发热情况。心肺复苏术抢救1小时后，利美康的医生把她送到了贵州医科大学附属医院。

医生查体记录写明，莎莎被送到急诊时已无生命体征，一系列抢救措施之后，宣布死亡。

这份黑白的病历单上，只有“死亡”二字是用红笔写下的。

发热时，莎莎的体温最高达到42℃。家人赶到时，她的身体已经快速冰冷下去，鼻子上贴着胶布，血迹沾满了面庞。

他们不能接受莎莎因为一场隆鼻手术离去的事实，反复质问医院是否存在操作不当、出现危险时为什么不及时通知家属。

“我们想知道真相。”莎莎的姐姐媛媛(化名)说。

公开资料显示，利美康整形医院隶属于在“新三板”挂牌的贵州利美康外科医院股份有限公司，这家公司在2018年登上贵州省“最具成长潜力民营企业”百强榜。

媛媛说，作为贵阳本土长大的孩子，从小就看过利美康整形医院的广告，“公交车上、站台上、小区的栏杆上都是”。

根据媛媛的回忆，莎莎生前曾无数次看过医疗美容广告，但一直没动过亲身尝试的念头，尽管从初中起，她就会在家半开玩笑地说自己的鼻子不是很挺，“和姐姐一点都不像”。

直到考上大专后的一天，莎莎对姐姐说，想整容，把鼻子垫高。

她从中专到大专都学习护理专业，对医疗行业并不陌生。

在家人和同学眼里，莎莎从来不是一个需要为容貌担心的女孩儿。她大眼睛、娃娃脸、五官端正，给人的印象是“乖巧、爱笑、招人喜欢”。

“人更好看了以后，无论找工作还是干什么事都会比现在顺利。”莎莎这样解释过。对妹妹的这句话，媛媛印象深刻。

莎莎还把同样的话说到了妈妈耳边，理由是自己就快参加工作了，社会上“以貌取人”，更好看的面容会让工作更顺利。

她还举了同学的例子，那位同学在上海做了隆鼻手术，“鼻子变了，整个人都变了。”

妈妈一口拒绝。

在家人眼里，相差1岁半的姐俩性格有很大差异，姐姐媛媛更爱打扮自己，喜欢买漂亮衣服和化妆品；妹妹莎莎比较随性，穿衣打扮没有太多追求，但情感细腻，会疼人，养了三只小狗和一只小兔子，都照顾得很好。

姐姐在外人眼里柔柔弱弱，莎莎则像男孩子一样大大咧咧，有话直说。莎莎喜欢“酷酷”的男生，房间里张贴着一个艺人和一个网络主播的海报。

虽然拒绝了莎莎的整容要求，私下和媛媛交流时，妈妈又觉得莎莎有这份心思是因为长大了、懂事了，在为今后的生活工作着想。

姐姐最初也持反对态度，她看妹妹喜欢刷短视频，害怕妹妹受流行“网红”的影响，追求大眼睛、高鼻子、尖下巴。

但她又相信妹妹不是那种爱慕虚荣的女孩儿，“长这么大一直背几十块钱的双肩包，买条裙子也不超过100块钱，从来不追求名牌。”

和妈妈交流时，姐姐和妹妹站到了一边，“妹妹成年了有自己的想法，只要她想，现在怎么阻拦以后她自己也会去的。”

而且，莎莎多次表达过，在她看来，隆鼻只是一个平常的手术，在即将踏入社会之时，用一小段时间的付出，换来一辈子的改变。

一家医疗美容网站发布的《2018年医美行业白皮书》印证着莎莎的想法在90后年轻人中有普遍性。根据这份白皮书里的消费数据，90后已是整容整形绝对主力，每100名中国医美消费者中有64名90后，从毕业求职到恋爱结婚，再到产后恢复，医美已经进入了90后的日常生活。

这份报告还指出，中国社会超六成人对医美持正面态度，其中将近四分之一的人认为这是身处“看脸社会”的勇敢者的选择，超过三分之一的人愿意“微调”。

手术费是挡在莎莎这场隆鼻手术面前最大的障碍。她的家庭并不富裕，妈妈没有外出工作，爸爸在市区开出租车，家里有几间房子外租，姐姐是公司职员，家庭月收入不足万元。

莎莎找了几份周末兼职的工作，在商场、超市推销洗发水之类的快销品，经常从上午10点站到晚上七八点钟，因为爱笑、嘴甜，每天能卖出去不少，一天能挣一两百元。她把挣到的钱交给妈妈攒起来。

每个周末，莎莎都准时出门打工。姐姐曾经问她累不累，“有什么累的，反正在家也要躺一天。”莎莎总说，要多见见社会，早点认识社会。

从2017年升入大专开始，一年多的时间里，莎莎利用周末兼职存下了大约1万元。按照计划，2019年她将进入实习和求职阶段，心疼女儿的妈妈决定，在新年到来时支持女儿的想法。

母女俩在寒假前咨询了两家贵阳市的医美机构，考虑到“本土品牌”“开的时间长”“知名度高”“上市公司”等因素，妈妈帮莎莎做主选择了报价较高的利美康。为了给莎莎多一分保障，还特意选择了一位“院长”主刀，尽管这需要加价。

2018年12月29日，寒假第二天，莎莎就跟妈妈到医院交齐了2.69万元手术费，这是她这辈子最大一笔消费，她见到了自己的主刀医生，医院为她预约了1月3日下午的手术时间。

这之前，莎莎给姐姐发过社区电商平台“小红书”上的两张图片，那是两个年轻姑娘上传的隆鼻后的照片，莎莎请姐姐帮自己选选哪个鼻子的形状更好看，姐姐选择了那个她认为“更自然的”。

莎莎对主刀医生说，自己不要“网红鼻”，也不要“小翘鼻”，要一个“自然一点、挺一点、圆一点”的，主刀医生答应她可以做。

手术前签署的一份麻醉协议书上，列出了麻醉中、麻醉后可能出现的并发症和意外死亡原因。

事件发生后，利美康在公开声明中称：“顾客在术后出现‘恶性高热’症状，我院考虑此次意外的发生为麻醉并发症，但一切以司法鉴定结果为准。”

贵阳市云岩区卫计局表示，1月5日上午，法医已完成尸检取样，尸检工作正在紧张进行中，关于医疗损害鉴定工作正同步进行。至发稿时，鉴定结果并未公布。

1月7日，贵州利美康外科医院股份有限公司发布了紧急停牌公告，自当日起紧急停牌，最晚恢复时间为2019年4月6日。

1月10日，记者看到贵州利美康整形医院仍正常营业，院内公布的医护人员一览表上，已经找不到莎莎的隆鼻手术主刀医生和麻醉师的照片和名字。

一名工作人员表示，主刀医生和麻醉师都受到了医院的处分，但医院业务正常开展。

“跟手术没关系，手术是很成功的，如果真是舆论所说的那样医院的问题，那我们早就停业整顿了，还会营业吗？”他说。

在工作人员所说的“成功”手术之前，那个下午，莎莎在妈妈的目光中走进了手术室。那时，一家人担心的最大问题还只是，“鼻子会不会整歪了，自不自然”。

本报贵阳1月10日电

中国青年报·中青在线记者 白皓 实习生 程丹 来源：中国青年报